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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城。

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铁锈、煤烟和汗馊混合的、沉甸甸的燥热气味。

这里是帝都的筋骨所在。

也是汗水与炉火交织的苦力场。

叮叮当当!

杂乱而沉重的打铁声从四面八方涌来,敲打着耳膜,也敲打着神经。

秦烈裹在那件洗得发白、肘部磨出毛边的旧棉袍里。

像个游魂。

慢吞吞地挪在坑洼不平、积着黑乎乎油泥的街道上。

脚步虚浮。

肩膀垮塌。

深秋午后的阳光,带着一种有气无力的惨白,勉强穿过街道两侧高高低低、歪歪扭扭的店铺棚顶,投下支离破碎的光斑。

落在他低垂的、被乱发遮住大半的脸上。

只露出一个苍白瘦削的下巴。

他“闲逛”着。

目光似乎没有焦点。

涣散地扫过那些挂着“张记铁器”、“王炉精钢”、“百炼坊”之类粗陋招牌的铺面。

铺子里。

赤膊的汉子们皮肤黝黑发亮,油汗混合着煤灰,在虬结的肌肉上划出一道道沟壑。

沉重的铁锤起落间,火星四溅。

灼热的铁块在铁砧上扭曲变形,发出刺耳的呻吟。

空气灼热得令人窒息。

每一次吸气,都像是吞下一口滚烫的铁砂。

秦烈的脚步,停在一间铺子前。

铺面不算小,位置也还凑合,就在这条“铁器街”的中段。

门楣上挂着一块半新不旧的匾额。

字迹倒是遒劲有力,透着沙场金戈的煞气。

“镇北精工”。

四个大字。

只是那玄黑色的底漆,许是疏于打理,已经剥落了不少,露出底下灰败的木色。

像一块蒙尘的勋章。

显得格外刺眼。

这就是老鬼口中,被赵贵那“三舅姥爷家的表侄”、烂赌鬼王老六霸占的原王府产业——西城铁匠铺。

铺子里传出的打铁声,远不如别家那般沉稳有力、节奏分明。

反而透着一种杂乱和……敷衍。

间或夹杂着几声粗鲁的呵斥。

秦烈微微抬了抬眼皮。

兜帽的阴影下,目光如同最冷的冰水,无声地漫过铺子内部。

光线昏暗。

一股更浓烈的铁锈味、劣质煤烟味、汗味,还有……一种若有若无的、铁料淬火不当时产生的焦糊酸气,混合在一起,扑面而来。

几个学徒模样的半大孩子,正吃力地拉着笨重的风箱。

小脸憋得通红。

汗水在他们脏兮兮的脸上冲出几道白痕。

一个满脸横肉、穿着绸布短褂、腰间却系着条油腻皮围裙的中年胖子,正腆着肚子,背着手在铺子里踱步。

他手指粗短,戴着个硕大的金戒指,与这打铁的环境格格不入。

三角眼。

眼白浑浊,透着精明的算计和毫不掩饰的刻薄。

嘴角习惯性地向下撇着,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不耐烦。

正是掌柜王老六。

“快!快!都他妈没吃饱饭吗?火!火要旺!旺!”

王老六猛地停下脚步,指着其中一个拉风箱慢了些的学徒,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对方脸上,“就你这熊样,还想拿全份工钱?做梦!这个月扣你十个大钱!”

那学徒吓得一哆嗦,手上加了把力气,风箱呼哧呼哧响得更急了。

王老六哼了一声,目光扫向角落堆积的几块刚打好、尚未开刃的农具坯子。

他随手拿起一把锄头坯子,掂了掂。

眉头立刻拧成了疙瘩。

“呸!”

他一口浓痰啐在地上,三角眼瞪向旁边一个正挥汗如雨、锤打一块烧红铁料的老铁匠,

“张铁手!你他妈眼瞎了还是手残了?这料子怎么打的?轻飘飘跟个娘们绣花针似的!就这玩意儿,能卖得出去?砸了老子的招牌!扣钱!这炉活计,工钱扣一半!”

那老铁匠看上去六十上下,头发花白,乱糟糟地挽着。

脊背因为常年弯腰打铁,已经有些佝偻。

一张脸如同风干的树皮,刻满了岁月的风霜和劳作的艰辛。

汗水顺着他深刻的皱纹沟壑往下淌,滴落在滚烫的铁砧上,发出嗤嗤的轻响。

听到王老六的呵斥和扣钱的威胁,老铁匠握锤的手猛地顿在半空。

手臂上虬结的肌肉绷紧。

他缓缓抬起头。

浑浊的眼睛里,布满了通红的血丝。

疲惫。

屈辱。

还有一丝被生活压榨到极限的麻木。

“王……王掌柜……” 老铁匠的声音干涩嘶哑,像砂纸摩擦着生锈的铁器,“这料……这料是库房领出来的……西市老瘸子那批……它……它本身就……”

“闭嘴!”

王老六粗暴地打断他,三角眼一瞪,金戒指在昏暗的光线下闪过一道刺目的光,“料不好?料不好你不会多锤几遍?多费点力气能死啊?

啊?!老子花钱养你们是吃干饭的?干不了就滚蛋!外面等着进来学徒的能排到城门楼子!”

他唾沫横飞,手指几乎戳到老铁匠的鼻子上。

“还跟老子提料?你懂个屁!能用就行了!你管它哪来的?再他妈废话,这月工钱全扣!”

老铁匠张铁手的嘴唇剧烈地哆嗦着。

脸上树皮般的皱纹更深了。

握着铁锤的手背上,青筋如同蚯蚓般根根凸起。

他死死地盯着王老六那张油光满面的胖脸。

胸膛剧烈起伏。

最终。

那紧绷的脊梁,还是缓缓地、无声地垮塌了下去。

所有的愤怒、屈辱和不甘,都化作了那浑浊眼底深处,一抹更深沉的绝望。

他低下头。

不再言语。

只是那落下的铁锤,砸在通红的铁块上,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声响。

仿佛砸在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。

王老六得意地哼了一声,仿佛打了一场胜仗。

他不再看张铁手,目光扫向铺子门口,正看到那个裹在破旧棉袍里、缩着脖子、探头探脑往里张望的“乞丐”。

“看什么看?!”

王老六的眉头瞬间又拧了起来,满脸的嫌恶如同看见了茅坑里的蛆虫,声音陡然拔高,尖利刺耳,

“臭要饭的!滚远点!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?镇北王府的产业!也是你这等下贱胚子能看的?脏了老子的门槛!滚!”

铺子里干活的学徒们下意识地都停了停手上的活计,偷偷瞥向门口。

眼神里混杂着麻木、好奇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同病相怜?

秦烈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大跳。

身体猛地一哆嗦。

本就佝偻的背脊缩得更紧了。

他慌忙后退一步,脚下似乎被门槛绊了一下,一个趔趄,差点摔倒。

动作笨拙又狼狈。

兜帽滑落更多,露出小半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。

眼神慌乱地躲闪着。

“对……对不起……掌柜的……” 他声音微弱,带着浓重的怯懦和恐惧,结结巴巴地说,“我……我就看看……不……不进去……”

“看看?看你娘的看!”

王老六见他这副怂样,气焰更盛,叉着腰,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秦烈脸上,“再看老子打断你的狗腿!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那副鬼样子!跟个痨病鬼似的!

晦气!赶紧滚!再让老子看见你在这附近转悠,腿给你打折了喂狗!”

他的骂声又响又脏,引得隔壁铺子也有人探头探脑地张望。

秦烈似乎被彻底吓住了。

头垂得更低。

几乎要埋进胸口。

他缩着肩膀,像只受惊的鹌鹑,脚步踉跄地向后退去。

口中还不住地小声嗫嚅着:

“我滚……我滚……这就滚……”

一副窝囊废到了极点的模样。

王老六鄙夷地朝地上又啐了一口浓痰。

“呸!什么玩意儿!脏了爷的眼!”

他不再理会门口那个被吓跑的“乞丐”,转身,腆着肚子,重新踱起步来。

目光扫过铺子里噤若寒蝉的学徒和埋头苦干的工匠们,那股子掌控他人生计的优越感,油然而生。

“都他妈给老子打起精神!今天这批镰刀坯子,天黑前必须打完!谁耽误了出货,工钱扣光!”

他扯着嗓子吼道,三角眼一斜,又落在了角落一个刚放下铁锤、用破布擦汗的青年学徒身上,

“你!王小三!去,把后头库房那堆‘好料’搬出来!就墙角那堆!给张铁手!让他打几把好点的柴刀!城东李员外家订的!要是再打出刚才那种轻飘飘的玩意儿,你们俩这月工钱都别想要了!”

那叫王小三的学徒,看上去十七八岁,身材有些单薄。

听到王老六的吩咐,脸色微微一变。

他下意识地看向角落里那堆被油布半盖着的铁料。

又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沉默打铁、脊背佝偻的张铁手。

嘴唇动了动。

似乎想说什么。

但最终。

在王老六那凶狠刻薄的三角眼逼视下。

他还是把话咽了回去。

低着头。

应了一声。

“是……是,掌柜的。”

声音干涩。

他放下擦汗的破布,拖着疲惫的脚步,走向铺子后门通往库房的阴暗通道。

脚步有些沉重。

秦烈并没有真的“滚”远。

他踉跄着退到街对面一个卖劣质茶水、支着破旧棚子的摊子旁。

这里离铁匠铺不远不近。

能清晰地听到铺子里传出的打铁声、风箱声和王老六间歇性的呵斥。

又能借着茶摊歪斜棚柱和几个同样衣衫褴褛、缩着脖子喝茶的苦力的遮挡,将自己隐在阴影里。

他“虚弱”地靠在油腻的棚柱上。

似乎被刚才的惊吓耗尽了力气。

大口喘着气。

胸口起伏。

额角甚至渗出了几滴“虚汗”。

一只手捂着胸口。

另一只手,颤抖着从破旧的袖筒里摸出两个最小最薄的铜板。

递给茶摊那个同样干瘦、眼神麻木的老摊主。

“老……老丈……一碗……最便宜的……凉茶……”

声音有气无力。

老摊主木然地接过铜板,随手从一个积着厚厚茶垢、边缘都豁了口的大陶壶里,舀了一碗浑浊的、带着可疑漂浮物的深褐色液体。

递了过来。

碗沿还带着裂痕。

秦烈“感激”地接过。

双手捧着那破碗。

像是捧着什么琼浆玉液。

小心翼翼地啜饮着。

滚烫的劣质茶水滑过干涩的喉咙。

带来一丝虚假的暖意。

也掩盖了他眼底深处,那一片冰冷无波的寒潭。

他的注意力。

从未离开过对面的“镇北精工”。

古镜碎片紧贴着胸口皮肤。

那恒定不变的冰凉,如同第三只冷静到极致的眼。

将“映照”之力提升到极限。

不是主动探查铺子里的每一个人。

那太耗神,也容易引起某些直觉敏锐者的警觉。

而是将所有的感知。

如同无形的蛛网。

无声无息地铺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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